我不知道你是如何认知历史类书籍的。这类书,在易中天《品三国》、当时明月《明朝那些事》之后,就突然如中国股市,打了鸡血的往上冲,到达高点时轰然崩塌。带着寥寥的兴趣,我于残剩瓦砾中寻找可以发光的石头,以慰藉失望的情绪;蛛网密织的墙角,有一颗石头发着幽幽的蓝光,像极了湖泊的颜色,忧郁而不自恃。
史景迁的《王氏之死》就像这颗石头,虽然我一开始并不知道它能让我沉迷并引起深深的思考。史景迁,耶鲁大学教授,历史系和东亚研究中心主任。“史景迁”这个华文名字,寓意学历史就要景仰司马迁,以司马迁为楷模。在他从事史学研究的过程中,其著作《曹寅与康熙》、《改变中国》、《利玛窦的记忆宫殿》、《大汗之国》、《康熙》等引起了出版界的轰动效应,深受读者欢迎。
历史类书籍,从写作风格看,大体可以分为三类,一种是宏观的大场景描写,“记历史兴替,明古今得失”,带有强烈的问政色彩,如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、《资治通鉴》等。书中所涉又往往横跨一朝或数朝,期内语言不乏有“伏尸百万”、“贼数千”之类大数字;另一种是考证式的描写。这是受明清考据学术遗风和西方实证主义的影响,对小微处详加考证,凡事必有出处,务必以证据证明真伪。到了现代,线上线下书市繁荣,商业化运作大行其道,今人不断地对历史事件、人物等添加政治、种族、地域、阶层、情爱等各种时髦元素,使历史类书籍渐离史实迩远,如天上云鹤,忽悠成迷。
《王氏之死》不属于以上三类,严格地说,她甚至无法归于历史类书籍。首先,她引用的史料来自三方面:山东郯(我敢打赌,有许多人不知道“郯”字如何念)城《郯城县志》、地方官员黄六鸿的《福惠全书》和蒲松龄(住在临近郯城的淄川县)的《聊斋志异》,《福惠全书》为官员日记,而《聊斋志异》作为文学作品,更谈不上真实性。其次,该书将历史背景设在了17世纪60年代,地点是山东一个寻常的县城—郯城。以一般读者的眼光来看,作者可能会描写一个城市的景象(这在文学作品中是常有的事)。但奇怪的是,带我们进入郯城的是一场发生在1668年的地震,然后依次出现的是土地制度、税收制度、寡妇、邻里之间的争斗,间或有黄六鸿、蒲松龄、史景迁的视角观察,仿佛是万花筒,旋转变化。
不过,上述这些无损于该书对我的启示。在我看来,该书的价值不仅在于在诸多史料中融入蒲松龄的《聊斋志异》,使全书具有故事性和隐喻性,打破了单纯考证的叙事模式;同时,在民生凋敝、百废待兴的山东郯城幕布下,我们观察到了一个个彷徨挣扎的普通灵魂(王氏只是其中之一)——他们在生活和精神的压力下无所适从,最终走向自我毁灭。
阿拉斯戴尔·麦金泰尔在其著作《追寻美德》中说:人类是讲故事的存在,我们作为叙述性的探求者而生活着。从出生到死亡,我们不断演绎着一个一个故事,有的因为“闪光”记忆犹新。个人的故事能否成为历史的故事,历史类书籍中为什么总是英雄史诗,而没有你我他,是因为你我他缺乏道德光辉,抑或缺乏伟大功业?
史景迁看到了王氏——一个有姓而无名的普通女子,在我看来,她就像孱弱到极致的蚂蚁。她嫁给了任姓男子,后来又与另一男子私奔,以后又因为害怕被抓重新返家,结果在一个雪天被任姓男子掐死,抛尸荒野。故事本身似乎太过寻常,可是,史景迁却相继赋予了王氏冲动(与人私奔)、封建(躲进山神庙)、迷离(临死前一晚的梦)等多种特性,使她成为当时女性的一种反抗—踯躅—毁灭的标签,从而具备历史意义。
从这一点,我也许看到了普通人作为讲故事的存在,成为历史的可能性。这种可能性,长期掩埋在时代变迁的漫漫黄沙之下,遗忘在各种大略、左右和数字之间,或者根本不为我们本身所重视:只是在荒草爬满的坟茔里睡着,就像王氏被掐死后睡着一样。
可是,要唤醒她,注定是艰苦而沉重的过程,中国有千万个郯城,千万个王氏,却没有千万个史景迁。毛泽东曾说,历史是人民创造的,要提倡人民的历史观。这并不意味,专家、学者要从高高的学术神坛走下来,心甘情愿、不收分文地为百姓服务,用笔记录他们的故事,讲述他们的悲欢离合,即使有几只“蚂蚁”具备了特殊香味,或辛辣、或甜美。
今后,我们或许需要依赖QQ、微博、微信独立地作为讲故事的主体,而不必仰仗他人的目光和评价,这样的权力,超越了时间的界限,仅有空间的概念;这样的权力,是王氏所不能的(想象中,她永远躺在了雪堆里),日复一日等待“史景迁”去发现、压制、浓缩,稳稳地放在大历史里。
让我们再一次欣赏史景迁对王氏的看法:我对王氏的反应是模糊却深远。她对我而言,就像人们在退潮的海水中看到的,在群石中微微闪亮,而以近乎后悔的心情从浪潮中拾起的一颗石头……当它平躺在我手里时,色彩和纹理反而显得更鲜明。不时地,我知道是石头本身在传热给握持它的血肉之躯。
祝福史景迁,祝福“王氏”。